1994年,纳尔逊·曼德拉(Nelson Mandela)在南非首次不分种族的大选中当选总统。他就职后不久,当地的一家报纸刊出了对他的采访,大号加粗的标题写着:“曼德拉:我不是‘救世主’。”这能被当成新闻标题,本身就证明了围绕着曼德拉当时存在着多少迷信和不切实的期望。
现在,94岁高龄的曼德拉正在医院接受治疗,他接受了胆囊结石手术,并有肺部感染,目前仍在恢复。在罗本岛上尘土飞扬的监狱的那些年,他患上了肺结核,这是他的旧病最近一次复发。他可能会待在医院,也可能会出院,回到他在老家特兰斯凯(Transkei)修建的养老房屋里继续默默无闻地度过晚年。不管怎么样,现在可能正是时候,思考一下曼德拉为他的人民留下了些什么,不管是好是坏。
曼德拉留给南非的最有价值的礼物,是一种耐心妥协的文化。他在种族隔离问题上的胜利,并不是因为他坐了27年牢并以此为自己换来了道德上的优势地位;他战胜了种族隔离,是因为他在监狱里待了27年后,还同那些把他关进监狱的人达成了煞费苦心的协议。这份协议暂时保护了少数白人的就业、土地和产业,让权利被剥夺的多数人耐心等待补偿,也最大限度地避免了白人资本和技术人才的外逃,避免了长久的血雨腥风。总之,他是一位非洲国民大会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少见的政治家,在今天的南非和华盛顿,尤其少见这样高瞻远瞩、襟怀豁达,而又守经达权的政治人物。
重回南非,我看到,这个既幸福又饱经忧患的国家还没能实现曼德拉时代的承诺,我并不感到十分惊讶。这不是曼德拉的错,但也的确是他的政治遗产的一部分。因为他身后留下的不是一个政府,甚至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政党,而不过是一场有着不断斗争的心态、习俗和文化的解放运动。
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解放运动不会轻易地过渡到稳定的民主国家。想想卡斯特罗留下的烂摊子、罗伯特·穆加贝(Robert Mugabe)统治津巴布韦时的暴政、布尔什维克统治的漫长噩梦,或者夸梅·恩克鲁玛(Kwame Nkrumah)统治加纳时向威权主义的堕落。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即便是我们自己的革命,也需要通过一场内战来了解。解放运动是由它所反对的东西定义并凝聚起来的。正在庆祝成立一百周年的非国大党从早期就是一个各种利益和意识形态的集合,有彩虹联盟式的理想主义者,也有高呼要白人农场主血债血还的黑人民族主义者,有共产党,也有主张西化的人,有心怀负罪感的白人自由派,也有渴望权力的机会主义者。非国大内部有流亡在外的派系,也有国内派系,有监狱里面的派系,也有地下派系。不可避免地,一旦白人压迫这个共同的敌人被打败了,这些派系就会开始围绕方向和胜利果实的问题发生争吵。
解放运动总是离不开阴谋秘计,它借着纪律和猜忌而兴,惩罚异端和异见。非国大党人流亡时期设有一些集中营,这些集中营甚至让《刺杀本·拉登》(Zero Dark Thirty)中的拷打场面都显得温和。当然,曼德拉有时候也会偏离集体意志,展现出不同寻常的主见。最重要的是,在狱中,他就感觉到了白人统治者的脆弱,并在没和他那些非国大同志进行商量的情况下开启了初期的对话。他很清楚,党内的同志是不会同意的。但在心底里,他依然是一个党员。他是如此忠于国大党,以至于他听任党内大佬挑选了塔博·姆贝基(Thabo Mbeki)这个他甚至并不喜欢也不信任的人,担任他的第一副总统和接班人。(一个了解情况的朋友告诉我,卸任后,曼德拉讨论敏感话题时都在屋外,因为他认为姆贝基在他家里安装了窃听装置。)
作为总统,姆贝基并不像经过编纂的历史所表现出的那么坏。他扩大了社会保障体系,使穷困潦倒的人受益。南非拥有一个第一世界的商业环境,能吸引海外投资,也有他的功劳。但最后,他堕入了一种偏执的孤立,其中最可怕的表现就是,他坚持认为南非肆虐的艾滋病危机是一个白人捏造的谎言。国大党以一种粗暴、羞辱的仪式化的方式褫夺了他的职权,一种革命党自知大权在握时惯有的兔死狗烹。现在还是能经常听到“反对派”被妖魔化,好像它们想要回到残酷的种族隔离制度一样。
解放运动注重结果,不计方式,往往轻于择友,不择手段。曼德拉总统没有留下收受贿赂的记录,但那些向国大党行人情的商人总能找到他。在人权大旗下,他的政府向包括卢旺达、印度尼西亚、阿尔及利亚和刚果共和国在内的人权“模范”国家出售武器,有时只是为了回报那些国大党流亡时给予过他们支持的政权。
“利益冲突”往往被当成是精英媒体的奢侈品,所以很自然地,一些在斗争中付出过代价的人会觉得自己应该享有无限的权力。这里的报纸头条每天都在大肆报道政治丑闻,上至总统雅各布·祖马,概莫能外。祖马唯一的成就就是让姆贝基看起来像是一名道德典范。祖马拨了好几百万美元的国家资金和特殊利益集团的捐赠,用来在坎德拉地区扩建一处豪华庄园,那是一个深受艾滋病和贫困之苦的地区。
比较一下祖马的城堡——有直升飞机停机坪、网球场、足球场和计划修建的地下掩体——和曼德拉自己修建的退休养老居所,大概即可看出南非政坛道德的堕落。曼德拉房屋的图纸模仿了他最后待的那所监狱典狱长的小屋,只是因为一个非常曼德拉式的原因:因为建筑的平面图看起来很熟悉。
周日,非国大为期五天的选举会议开幕,更换了党的领导层,这些人也将名列该党2014年选举名单。人们预测,祖马将继续担任非国大和南非的最高领袖,一直到2019年。主要的反对党民主联盟(Democratic Alliance)正在壮大,但目前在全国政坛上,它还只是一个小麻烦而已;人们认为,该党还有多年的路要走。
在执政的18年中,非国大领导的政府已经创造出了人数庞大的黑人中产阶级(主要是在公共领域而非私有领域)和一种稍小一些的、明显的黑人特权阶层。不过,非国大还没有显著缩小居住在棚屋里的下层阶级和社会其他阶层之间的鸿沟,或许它根本就不可能实现这一点。不平等会引发强烈的怨恨、围绕不能兑现的服务而起的暴力抗yi、罢工和宿命论。就像苏联时代过来的俄罗斯老人会告诉你,勃列日涅夫(Brezhnev)时代要好得多,同样,你甚至会听到有黑人无限怀念地谈及种族隔离的岁月。
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曼德拉留给他的国家的解放运动能否成长、进化为一个更有信用的政府,否则,等到南非人用尽了他们著名的耐心,他们又将开始寻找另一个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