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把鱼塘当“食堂”,养殖户却“惹不起”
天津七里海湿地生态修复之后平添新烦恼,当地政府正在求解难题
▲七里海湿地一景(11月3日摄)。 记者李然摄
秋深冬起,木落霜飞。往年这时,天津养鱼大户冯义豹正忙着出鱼,但今年捞鱼不及时,鱼塘却近乎空空如也。
“十几万斤鱼,说没就没了。”站在离七里海湿地不远处的鱼塘边,老冯束手无策,语气里满是无奈。
“偷”走他鱼的,是乌泱乌泱的候鸟,尤以成群结队的东方白鹳最为惹眼。这些通体雪白、飞羽泛黑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从北向南长途迁徙,这里是重要的“驿站”。
七里海位于天津东北部的宁河区,是京津唐三角地带重要的一片湿地,核心区面积44.85平方公里,被称为“京津绿肺”和“华北之肾”。
曾经,过度的旅游开发和生产经营使这颗“明珠”失色。近些年,经过大力修复和养护,这里逐步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水丰草茂的七里海湿地,吸引大量候鸟居留。不过,由于附近鱼塘的鱼更多,它们就在湿地歇脚,把鱼塘当作“食堂”。
这给当地养殖户出了一道棘手的“选择题”——保鱼还是护鸟?他们似乎谁都“惹不起”。
光是东方白鹳,数量就是往年的三倍
冯义豹,已经和东方白鹳“僵持”了近一个月。
他承包的鱼塘,两片宽阔的水面,被一条“穿心沟”分开,加起来1400多亩。
去年,这片鱼塘给他和股东们带来了100万元左右的收益。他原本合计着,今年虽然遇上疫情,销售渠道和价格受了影响,但不至于亏太多。然而现在,他捞鱼不及时,鱼塘几乎被横扫一空。
“今年来的候鸟也太多了,成群成群地飞到鱼塘吃鱼。带头的是鸬鹚,后来是东方白鹳,满塘的鱼说没就没了。”老冯干这行已第五个年头,因为湿地的生态越来越好,每年都会有不少候鸟来觅食,但像今年这种场面,他还是第一次见。
在他手机的视频里,乌泱乌泱的候鸟在鱼塘上空盘旋,镜头移下来,鱼塘的水面上也“铺”满了鸟,“如果拍成照片还挺美。”他调侃道。
最开始,冯义豹当然是气恼。
“10月初为了捕鱼,我们开始降低鱼塘水位,水一降鸬鹚就浩浩荡荡来了。这种鸟聪明又能吃,飞游潜全会,把鱼从鱼塘一头轰到角落就开始猛吃,吃饱了还在附近等着,饿了再吃。”
11月初,东方白鹳也来了。“鱼塘当时正在抽水捞‘底鱼’,水位越来越低露出底部不平整的滩涂时,它们就来了,半斤以下的‘底鱼’和低水位,刚好符合它们站在浅滩吃鱼的习惯。”原本不懂鸟的冯义豹,已经摸清了它们的习性。
为了解释给养殖户带来了多大经济损失,他算了笔账,“一只鸟一天要吃2到3斤鱼,持续了一个月左右,多的时候来的鸟上千只,我两片鱼塘一共损失了15万斤鱼,差不多损失了50万元左右。”
七里海湿地附近,有众多像冯义豹一样的农户,都靠养殖鱼虾蟹为生,受损失的,也远不止他一家。在70多公里外的北大港湿地,农户们面临同样的窘境。
“今年鸟儿咋这么多?”冯义豹与其他鱼塘主一样困惑。
11月18日,天津市政府新闻办专门召开了一场发布会。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鹤类联合保护委员会的最新统计数据解释了缘由:今年抵达天津的东方白鹳是往年同期的3倍。
“东方白鹳的全球总数量已经达到9000多只。截至目前,天津市监测到的数量超过5000只。其中,在七里海及周边地区发现的就有4000多只。”天津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一级巡视员路红介绍。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官方数据上,全球的东方白鹳仅3000只左右。
天津是全球8大重要鸟类迁徙通道之一,而七里海湿地又是重要的迁徙中转站。最新数据里,今年秋冬季以来,七里海湿地已迎来累计超过10万只候鸟,比去年同期多了3万只左右。
“数量多是一方面,还有就是今年北方明显的寒潮导致水面结冰,使东方白鹳集中南迁,而京冀地区,适合它们栖息的环境在缩减,所以它们被压缩到了天津,产生了聚集。”天津师范大学地理与环境科学学院教师莫训强解释。
曾因误毒候鸟入狱,如今养鱼小心翼翼
尚星河与东方白鹳的故事,则更为波折。
“第一次认识它,是在派出所。”尚星河说,三年前,他承包了1400亩鱼塘,直线距离七里海湿地不过十多公里。
每年年底,养殖户都会清塘——鱼塘清空后,在塘底撒药杀毒,以备来年养殖。去年12月初,他也按惯例进行了清塘,但从网上买的清塘药里,却有农药甲拌磷。
“去年冬天,东方白鹳本应在清塘前就离开天津,但直到12月都没有走。”尚星河说。
结果,29只野生鸟类就这样被“毒死”在了鱼塘,其中7只是东方白鹳。
随后,他被判刑入狱。“出了事,我才第一次知道这种鸟。”
出狱后,尚星河又干起了本行,可有了去年的教训,他开始小心又小心。
“我塘里的鱼比冯义豹家的大,鸬鹚和东方白鹳吃不下去,就可劲用嘴叨,叨得鱼鳞都破了,本来能卖五块五一斤的,后来只卖了2块多一斤。大鱼捞完剩下的小鱼本来还能卖点 钱,可我怕出事啊,就放在那里让鸟吃。”尚星河说。
虽然放弃了“底鱼”,但尚星河依旧每天去鱼塘巡逻。“鱼塘是开放的,总是担心会有外面的人进来逮鸟,为了防电鸟,电我都断了。”
政府也进一步加紧了管理。宁河区农委一名工作人员和造甲城镇农办主任刘福友说,候鸟到来之前,区里、镇上就多次给农户开会叮嘱。
“我们组织了培训,发了明白纸、宣传画,讲清楚哪些药可以用哪些不能用,还让养殖户们签了承诺书,承诺不使用禁药、不猎捕伤害鸟类。村里组织了专人每日巡查。”刘福友说。
赶来护鸟的志愿者们,也几乎日日出现在附近的鱼塘,不仅关注着鸟儿们的变化,也注视着鱼塘主的一举一动。
“有志愿者说,候鸟来了不能轰,说它们飞了老远饥肠辘辘,没有足够的食物补充,有的甚至有可能饿死在半路上,所以就让它们吃,不然受了惊吓它们甚至不怀孕了。”尚星河并不能分辨这些信息是否准确,他只知道一件事情,再也不能伤害它们一分一毫。
近些年,养殖户们尽管心疼损失,但大都选择和鸟儿“和平相处”。
“过去可不是这样。”护鸟志愿者王建民说,以前候鸟栖息地时常发生驱赶觅食候鸟的事件,简单一点的是敲盆、摇旗、放喇叭,放炮吓鸟也十分普遍,甚至毒鸟、电网偷捕都时有发生。
“那时候没有这个意识,不仅仅是我们这里,全国各地也都是。”王建民坦言。
刘福友也坦言,2015年以前,造甲城镇“遍地都是鸟网”。而这些年,人伤鸟的事情几乎消失。
“其实,去年天津的保护措施就已经非常严格了,可是赶上了暖冬,东方白鹳离开得晚,清塘又出了事。所以今年我们格外重视,候鸟来的时候24小时巡逻。”刘福友说。
政府投食引鸟,渔民关心今年损失咋办
湿地里明明也有不少鱼,它们为什么偏偏专挑鱼塘“下口”?养殖户感到困惑。
“此前我们联合高校进行了捕捞测试,湿地里的鱼类密度,基本上能够满足鸟类栖息的要求。”七里海湿地自然保护区管委会主任陈力说。
莫训强有自己的看法,“动物捕食的时候也考虑投入产出,湿地让它们歇脚,可它们发现鱼塘里鱼密度更大,捕鱼成功率更高,所以肯定去鱼塘捕鱼。相比之下,自然水体里鱼的密度肯定达不到这么高。”
为了和解这场人与鸟的“冲突”,当地政府尽快行动了起来。
在七里海湿地,记者看到水位已经比往年有明显下降,鸟儿或成片栖居或成群盘旋。11月2日,七里海湿地管委会召开了专家咨询会,最后提出了“保育放流”的解决方案。
“我们想把周围更多的鸟类,吸引到自然的湿地生态环境中来。”陈力说,通过一系列水位调节,已经营造出了近2万亩的浅滩,各种各样的水深环境可以供不同鸟类生存。随后,又投放了1万斤的鱼苗,以大小在5到10厘米的鲫鱼为主,比较适合鸟类食用。另一边的北大港湿地,也投入了新的鱼苗。
湿地积极引走候鸟,是渔民们乐见的,可是他们更关心的是,今年的损失怎么办?
“说实话,对于鸟类鱼塘捕食肇事情况的补偿,在全国范围来看都没有比较成功、成熟的范例,对天津而言,我们只能积极探索、研究,看如何制定更有效的办法。”天津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森林和野生动植物保护处副处长教效同说。
教效同介绍,最近,政府已经开始开展全市范围内的摸底调查,评估各区受到候鸟捕食的影响面有多大,涉及的养殖户、养殖面积、损失情况,“摸底调查评估,将对我们后序制定更有针对性、操作性的具体办法做一个前期准备。但是也有难点,就是损失鱼的数量很难准确评估。”
渔民们盼着政策快点出台,另一场更深层的探讨也在继续。
莫训强提出了他的担忧,“是否对候鸟进行投喂,我们专家团队的意见向来都比较一致,那就是‘非必要不干预’,尤其是鹳类很容易对投喂产生依赖性,这是我们不希望存在的。另外投喂可能会使它们更加密集地聚集,这也是一个风险,尤其是在禽流感暴发的时期。”
陈力也有他的为难。“2020年全年,七里海观测到的鸟类数量接近50万只,鸟类品种达到258种。我们更多的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需要满足不同物种的需要。”
从更大范围去看,一项规模宏大的建设,可能缓解目前的困境。在天津市的版图上,一条736平方公里的绿色生态屏障正在铺展开来,同时七里海、大黄堡、团泊、北大港四块总计875平方公里湿地保护修复和153公里渤海海岸线综合治理也正在进行,也许,来年途经此地的候鸟,将拥有更广阔的觅食天地。
“现在野生动物所处的环境,已经不再是一个纯自然的环境,而是人类高度参与的环境,所以人与鸟,以及其他动物都必定会发生非常深刻的互动,我们应该一起去寻找一个可以共生共存的平衡。”莫训强说。
(应受访者要求,尚星河为化名)(记者刘元旭、白佳丽、黄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