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丰饶温润,最能显见于舌尖。马兰头、香椿、蕨菜……春夏时节,四处是浓绿多汁的鲜碧野蔬。而说到杭州的春季,西湖莼菜是带着杭州烙印的一道美食,是独属于江南的春夏味道。
很少有一味菜肴,与中国人的情感有如此紧密的关联。从西晋张翰开始,“莼羹鲈脍”便成为了思乡的代名词,世世代代的文人墨客在诗文中借此物因味怀乡,寄托情思,知识分子的失意无奈、乡情友情,乃至艺术品味、历史认知,都被这片嫩叶完美地承载。
一碗乡愁,绵延1720年。
虽然被冠以“西湖”之名,但事实上这种胶质丰厚、味道鲜美的菜蔬,原产地是西湖区的双浦镇。而目前浙江省内最大的莼菜基地之一,就在建德市航头镇乌龙村,面积100余亩。4月末5月初,气温回升,这里也迎来了一年中采摘的旺季。
一芽一叶包裹着水晶般胶质
如同青白的琥珀
进了乌龙村,村口的田地被防水网分隔成许多大小不一的种植池。无数椭圆形的绿叶浮于水面,像一张张小小的莲叶铺展开来,大者可盈掌,小的如铜钱。
这些长开的叶子,不是莼菜可食用的部分。采摘莼菜,要趴在船头或坐在菱桶中,用双手拨开浮叶,寻找水面下二三十公分处的卷叶和芽头。在乌龙莼菜基地,每天都有二三十位工人这样劳作着。最熟练的工人,天刚亮就下水,辛劳七八个小时,最多也只能采到不到百斤新鲜莼菜。
基地负责人陆社福说,从每年4月开始,莼菜可以一直采到10月,之后便进入了休眠期。“现在干这个的人基本都五六十岁以上了,人手又不足,来不及采。如果人手足,每亩年产量超过4000斤。”
受好奇心驱使,我也拨过一只菱桶,想体验一回“莼娘”的劳作。试过才知,为何莼菜难用机器替代人工采摘。
小小的菱桶,一只脚踏上去便晃个不停;好容易蹲下坐稳,边提防桶身倾覆进水,边盯着水面,寻觅水下嫩叶的影子,终于找到一颗,三指捏去,又如泥鳅般滑溜,几番脱手。
在没体验过之前,还以为莼菜都是浮在水面上的,一捞有一把,实践之后才知道,莼菜是一颗一颗用指甲尖掐的。才掐下一株,已出了一头的汗。
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采来的莼菜,一芽一叶轻浮于掌上,包裹着水晶一般的胶质软体,如同一块青白的琥珀。
陆社福说,胶质越多,莼菜品质越好,而要培育出优质的莼菜,最重要的就是水质。《齐民要术》中就说:“莼,宜洁净,不耐污,粪秽入池即死矣。”
在2016年落户乌龙村前,陆社福考察过浙江省内省外许多地方,最终吸引他来到航头的,也是水。这里种莼菜的水,是从山后的白岭坑水库引来的饮用级水源,即使酷暑时节也保持在25℃左右,最适合莼菜生长。
莼菜至清至淡
单纯得像一张白纸
采得的新鲜莼菜,会被送到基地的加工车间,进行清洗、分级和包装。在不锈钢操作台上,工人们戴着防护手套,手持钢制小铲,熟练地将大叶、卷叶和芽头切断分开,一一归类。不同的种类,对应着不同的口感和价格。
在乌龙莼菜基地,莼菜制品分为四个等级:未分拣的“统货”是M级,批发价28元一斤;卷叶和芽头分开后,卷叶为L级,纯芽是S级,每斤分别是22元和38元;成片的大叶则是X级,5元一斤。其中,卷叶是杭州各大饭店消费最多的等级,基地会根据每天的订单,将莼菜装瓶,配上冰袋,次日就能送上杭州人的餐桌。
主人盛情,用最新鲜的莼芽做羹招待我们。热腾腾的火腿莼菜汤躺在硕大的汤碗中。汆汤的莼菜色泽不似新鲜时葱绿,像冲泡开的明前茶,泛着淡淡咸菜黄。初入口滑滑的,似乎味淡,却回味绵长。
年少时,读叶圣陶的《藕与莼菜》,读到他写的“莼菜本身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是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当时很难体会“无味之味”何以令人怀恋如此,应该是年轻还不懂得“人间至味是清欢”。
真水无香,大美无形。莼菜无觉无味,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写诗作画,纸的造化全在下笔者之手;莼菜要羹即羹,要烩即烩,味道亦全在厨人之手。
一碗莼菜汤
盛满绵延1720年的诗意和乡愁
说来,在中国的历史上,几乎没有哪种蔬菜像莼菜这样,被世世代代的文人惦念,品尝,称道,并最终形成了一种有着特殊含义的文化符号。这源于魏晋时的一个故事。
《晋书· 张翰传》记载,西晋末年,吴郡名士张翰有清才,善属文,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以比阮籍。公元302年,他在洛阳做官,深受掌权的齐王司马冏器重。但时值皇族内卷,天下纷争,待秋风起时,他思念起吴中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脍,终于抛下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句:“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然后辞官,回乡。而他归去那年年底,司马冏在“八王之乱”中兵败被杀。
张翰这一去,为后世贡献了一个典故,“莼鲈之思”。之后一千多年,再没有人能把“躺平”解释得如此艺术又直白。这段思乡故事,也引来后世无数文人的引用和效仿。
在张翰之后,莼菜渐渐成为了一种寄托和意象,让这一碗莼菜汤盛满了绵延1720年的诗意。这哪里是一道淡而无味的莼菜汤,这分明是一碗浸满乡愁的静夜思。
野生莼菜濒临灭绝
已被列入“一级国保”
莼菜之名,取的是“纯”意,古人认为它“性纯而易生”。作为一种富含营养物质的绿色植物,莼菜既是佳肴,又有着非常高的药用价值。《日华子本草》载:莼菜“治热痘,厚肠胃,安下焦,解百药毒”。
值得一提的是,在同等土壤环境中,莼菜锌含量是其他植物的7~8倍,堪称纯天然的补锌剂。
目前,莼菜在全球主要分布在中国、日本、印度、澳大利亚和北美等地,但只在中国作为蔬菜栽培食用。
莼菜在太湖、杭州、湖北利川、重庆石柱等地有着较大的种植产地。但野生莼菜的自然种群数量和分布范围急剧减少,濒临灭绝。1999年,中国正式将野生莼菜列入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浙江也于2011年将西湖莼菜列入了全省首批农作物种质资源保护名录。建德乌龙村的莼菜基地,正是西湖莼菜的种质资源保护基地之一。
此行最大的惊喜,是我们居然在乌龙莼菜基地的后山上,发现了野生莼菜的身影。山中的一口小水潭里,星星点点的野莼菜,比人工栽培的叶子小一些,生长在芦苇菖蒲环绕之中,无比珍稀又毫不起眼。这是几年前,基地负责人陆社福偶然间发现的,这也令他感到自己和莼菜之间有着冥冥中的缘分。
“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莼菜之纯,不只是美味与乡情,还在于人性与人情。面对这野潭遗珍,愿有朝一日它能解除危机,让千百年来回家的诱惑,不必只留下想象。(何晟 董倩)